凯亚是被额头上手的触感给弄醒的。


四周漆黑一片。外面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耳朵对这样的声响已经麻木。不知为何,他浑身都在痛,每个关节都注了铅一样麻麻的,他感到强烈的口渴,甚至幻想嘴里像干旱了数年的盐碱地一般开裂着;强烈的咽痛,喉咙处好像肿了两个大包,就连吞咽都变得极其困难。眼睛干涩酸胀,睁不动,有疾的右眼更是像要爆掉一样撑着眼皮。头痛,脑袋被一股隐隐的痛觉固定在一个方向无法动弹,稍挪动一下就像是挨了一铁锤。被那只手唤醒之后,所有的不适、所有的疲惫一股脑地从睡眠的掩盖下涌了出来,让他一时无法对这只手的主人做出回应,凯亚深深吸一口气,试图通过闹出点动静的方式告诉迪卢克他醒了,吸到一半,肋骨又开始呻吟。


……我是睡前和人干架了吗?


“烧到三十九度了,”迪卢克的声音轻轻的,“你没怎么吃晚饭,果然还是身体不舒服。”


“水……”凯亚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了这个单词。


迪卢克从下面托着凯亚的背,让他的上半身慢慢从床上直起来。凯亚半个人都在迪卢克的怀里,很暖和。尽管他发着烧,他比迪卢克热多了,但是他还在一阵阵打着冷战,渴求着温暖从外向内包裹着自己。他很高兴迪卢克在淋过雨之后没什么事,不像自己,体弱的小孩子一般淋点雨就烧成这个样子。


感到杯壁轻碰到了自己的下唇,凯亚慢慢张开嘴,迪卢克就喂他水喝。这个杯子……凯亚凭借对这个触感的记忆,他确定这个杯子就是几天前他从衣柜里拿出来的、他们小时候用的杯子。小小的,拿来喂病人刚好。


凯亚喝完了,把头扭到一边,示意迪卢克可以把杯子拿开了。他把头靠在迪卢克胸前,趁着自己生病恣意妄为地享受着义兄的关心的怀抱。


屋子里一点光亮都没有,不知道迪卢克是怎么看清这一切的。如果迪卢克生病了、凯亚要像这样在一片黑暗里照顾他,他都担心自己会把水喂进迪卢克鼻子里。


“黑……”凯亚在迪卢克怀里囔囔地说着,带些撒娇的语气。不过他本人并不觉得这是撒娇,生病的人都没什么气力说话,听起来就会是这个样子。


“嗯?太黑了?”迪卢克的声音近在咫尺,听起来不可思议地温柔,“房间里只有一个大灯,没有小灯,打开那个就太亮了,不利于休息。”


迪卢克扶着凯亚的那只手没有挪开,好像要用行动告诉凯亚“有我在呢”。


也是,有迪卢克在,无需惧怕黑夜。


“要躺回去吗?我去给你找点退烧药。”


“不要。不用。”


毕竟你刚说了“有我在”,可不能用找药的借口跑开了。


凯亚想找个更舒服的支点窝在迪卢克怀里,迫于头痛不得不蹭着迪卢克的胸口,然后他听到了打鼓一般的声响从他的胸膛里传出来。


迪卢克就那么任凭他在胸口前蹭来蹭去,身子都僵了,只剩胸中那颗炽热活泼的心脏咚咚乱撞,好像要击碎他那因为如此近距离的亲密接触而僵硬的身躯。凯亚一定感受到了,该死,跳得慢点,别这么急,越是这样想,他的心就越是叛逆地加快了速度。


不过让迪卢克的心如此躁动的,除了拥凯亚入怀的紧张与被压抑的欢喜,大概还有隐隐的不安和对未知的恐惧:他刚刚说要去拿药,但他甚至不清楚家中是否真的还有应急药品的储备;凯亚现在只是发烧,但不知道在这病症的表象下是否是其他更严重的症结、又是否会引爆其他更可怕的连环反应——现在甚至还封着路,他无法第一时间将凯亚送去能得到及时救治的地方。


幼年时照顾母亲的经验、家中久居病患的直觉让迪卢克无论如何无法忽视白天时空气中的那股味道。他和凯亚到家时都像浸满水的毛巾滴滴答答的,凯亚先去冲热水澡,冲完之后他仍然打着颤,迪卢克在那时就已经回想起了一些令人不快的记忆。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沉重、黏稠的气氛昭示着某些不太好的事情要发生,流动的空气中仿佛带着电流,激得迪卢克坐立不安,以至于他半夜从无梦的浅眠中醒来后径直去了凯亚的卧室,一鼓作气打开了那扇他曾经摸门把手都要考虑半天的门。


迪卢克还在思索之后的应急方案,怀里的动静打断了他沉默的思绪。


“嗯?”他低下头,而他们之间近到迪卢克只要低下头,就能亲吻到凯亚那软软的靛蓝色的发丝,“怎么了?”


他感到那只滚烫的手摸上自己的脸颊,似乎在催促他更靠近些。迪卢克顺势把头埋得更深了,碰了碰凯亚的额头。“还是很热。”


凯亚往上坐了坐,他的脸正好贴住迪卢克的面颊。


刚刚还在脑子里组织的方案全都像受惊的鸟儿一样拍拍翅膀飞走了,迪卢克感到那里一片空白,凯亚上半个身子全都靠在自己身上,像只小树袋熊一样环着迪卢克的脖子,热乎乎地贴了上来。迪卢克继续抱着他,顺着凯亚的姿势来,努力不让他感到任何不适。凯亚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心里一沉:


“我难受。”


是啊,生病确实很难受。我们都照顾过卧床的母亲,听过那些被压抑的呻吟,听过牙缝间的咝咝声,见过那些无声的泪水。我也照顾过幼时生病的你,安静得不像一个小孩子。但是我无法代你生病、代你承受这份痛苦。迪卢克只字不提这些不可能实现的假设,他狠下心来,松开了怀抱,不顾那只有气无力地拉着自己的热热的手,把凯亚放回了被窝里。


“我去找药,很快就会回来。在这里好好休息,等我回来,好吗?”


“等我睡着……再走。”凯亚的声音细若游丝。


“好。”迪卢克握着凯亚的手,“等你睡着我再走。”


迪卢克开始紧张地回忆哪里可能会放着药品,倘若这里什么都没有,他必须跑到爱德琳那里问问,对于不得不在深夜将她唤醒一事感到无可奈何。必要的话甚至要去找埃泽,让他找架直升机来应该也不难……在最坏的打算下至少有了兜底的安全措施,迪卢克稍微松了口气。


凯亚紧闭着双眼,呼吸得极轻。迪卢克听那呼吸逐渐变得均匀且平稳,他可以去找药了,但他不愿意放开凯亚放进自己掌心的手。


生病让凯亚退行回了小孩子的模样,毫不遮掩地撒娇、袒露心情,毫不遮掩地表达自己对于义兄陪伴的需要,毫不遮掩地抱着他、不想让他离开。他最终还是把那只手塞进了被子里,为凯亚掖好边角。


迪卢克看着深陷在柔软枕头中的他,在那热乎乎的脸颊上留下了轻轻一吻。反正他睡着了,这件事只有窗外的雨和树知道。他披上外套急匆匆地出了卧室,在其他地方乒乒乓乓地翻找开了。


凯亚睁开眼睛,望着漆黑一片的室内,他感觉脸上更热了:什么趁自己睡着的偷亲,力度未免太大了,那天在船上迪卢克会醒来果然还是因为感觉到了吧?!


顾不上回想那天自己到底亲上没、用的力度大不大,他又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生病实在是太难受了,尤其是对于他这种并不怎么生病的成年男性来说,一次发烧只会意味着长久以来压抑在身体中的病痛正在集中反抗、排山倒海般袭来。迪卢克,迪卢克,他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只回响着这一个声音,在一片黑暗里他只记得黎明这个名字。快点回来,迪卢克……


被呼唤的男人披上雨披,朝爱德琳的住处奔去。


“爱德琳,爱德琳,”迪卢克咚咚地敲着门,“抱歉吵醒你了,是我,迪卢克。我需要退烧药。”


“少爷?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这个时间……是凯亚少爷?”见迪卢克一副少见的气喘吁吁的样子,爱德琳也不禁跟着皱起了眉头。


“我那边找不到药品,不得已这个时候吵醒你,抱歉……凯亚他正在发高烧,很难受,他……”


“少爷,”爱德琳让他进屋,为他取下雨披,“无需为此向我道歉,这是我的分内之事。无论如何,您先冷静下来,凯亚少爷不会有事的。”她一边在五角柜中翻找,一边问道:“您知道什么原因引起的发烧么?”


“应该是淋雨,”迪卢克坐下后,突如其来的疲惫涌了上来,他闭着眼睛捏了捏鼻根,“晚饭前烧起来的,除了咽痛以外暂时没有别的症状。”


“我记得凯亚少爷小时候就常常因为这一类的炎症发烧,这次也是一样,您不要太过担心了。”爱德琳看出了他的忧虑。


“爱德琳,我无法……爱德琳,母亲她,母亲她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下着雨的寒夜里,”迪卢克仍然紧闭着眼,即使在爱德琳的面前,他难以自拔地回忆起往事时也不愿睁开眼面对这个脆弱的自己,“这个地方远离城镇,远离医院,什么都没有……难怪父亲想要卖掉它。我一会儿去喊埃泽,必要时让他找架直升机过来我也会把凯亚送走的。”


“……少爷,”啪嗒一声,什么东西和桌面接触的脆响将迪卢克唤醒,“这个地方确实远离一切能给我们带来方便的设施。但万幸的是,您在这里,这里有您。我已经找到药了,埃泽先生那边我去和他说。拿着药回去吧,现在是凯亚少爷最需要您的时候。”


爱德琳拿起迪卢克的手,那手已大出爱德琳的许多。她把药放进迪卢克的手里,为他合上手掌。


“也是您最需要凯亚少爷的时候。”


迪卢克终于抬起了头,在不明朗的台灯灯光间,爱德琳恍惚看到了幼时的迪卢克,那纯粹、为了所爱之人而焦急的眼神,那害怕失去珍视之人的眼神从未改变过。说不定您需要凯亚更甚于他需要您,爱德琳看着那双眼睛,她见证过莱艮芬德家的晨曦旧事,作为一名局外人,深深地将兄弟二人曾在这里相处过的每一日印在眼底。


“谢谢你……我明白了。”迪卢克起身,给了她一个拥抱,又拿上雨披急匆匆地冲进了雨中。


冲进漆黑的宅邸,那令人不快的往事似乎又在一片混沌之中向他袭来。他攥紧了手里的药,一步三个台阶地向上,他的凯亚还在等着回到他的怀抱之中,在一切都太晚之前。


凯亚在熟睡之中喃喃叫着迪卢克的名字。被病者呼唤的人站在床边,听着那些低语,仿佛听到了救赎的赦免。一切都和过去不同了,他不会无能为力地见证死亡的到来,过去的已经过去,方才确实是他太过敏感地将这一切熟悉的场景与母亲的死亡联系在一起。久住往昔的人不止凯亚,迪卢克也在不知不觉中在这一片漆黑里于过去徘徊已久。


于是他轻轻唤醒了凯亚,让他从那深沉的、有迪卢克的梦境中醒来,也从过去中唤醒了自己。


“凯亚,凯亚。我回来了。”


对方轻轻地哼出了一声不成言语的鼻音,嘟嘟囔囔地,在说话之前,他先探出手来,摸摸迪卢克在哪里。


迪卢克抓出了他探出来的手。他的眼神在夜里好得不像人类应有的水准,“我在这里。”


他帮助凯亚起身,于是二人又回到方才的姿势,凯亚在迪卢克的怀里半躺着,就像靠着整个世界。苦药下肚,迪卢克又给他灌了些热水下去——小时候家人就是这么治凯亚的深夜发热的,只要热水灌得足够多,人往被窝里一捂,效果立竿见影。


“感觉好多了。”凯亚在迪卢克怀里一动不动的,还是像个小火炉一样,把迪卢克刚在雨里冻凉的身子又给烤热了。


“睡吧。”迪卢克把被子拉上来,紧紧裹着意识不清的弟弟,“就在这里睡吧。”


“陪着我。”凯亚的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好像话还没说完就已经睡着了一样。


“那是当然。”


凯亚感到有吻落在自己的额头上。他想睁眼看着他,但是周围这么黑,估计也什么都看不到吧。


凯亚趁着生病肆意在义兄的怀里窝着,迪卢克似乎也不甘示弱,借着关心、陪伴他的时光肆意地怀抱、亲吻他。


“几点了……天还不亮。”他似乎对于这一片漆黑感到不满,只能听得到迪卢克的声音、感受他的温暖,却看不到他的脸庞。


“快日出了,很快就会亮起来。”


“下着雨……哪儿有太阳。”凯亚的话里有笑意。


“就算没有太阳,黎明也会来的。睡吧。”


迪卢克也换了个姿势,靠在床头,好让自己稍稍休息一下。凯亚就在他胸口躺着,沉沉地睡去,他起伏的气息就像无声的安眠曲,伴着窗外淅沥的、轻柔的雨声,散去他前半夜的不安、后半夜的焦急,死亡的孪生兄弟、睡眠之神的面纱拂过迪卢克的双眼,对安眠的渴求如潮水一般淹没了他。


在这老宅里,迪卢克许久不做梦了。现在在凯亚的房间、怀抱着这个滚烫的人,迪卢克模模糊糊地做了梦,听到湖上的雾气中传来淡淡的歌声:


夕阳西下,余晖将尽,

夜幕降临,寒风凛冽……

不要害怕长夜,

我将伴你左右,

直至黎明到来。

我的孩子,安心地睡吧,

闭上你那疲惫的双眼,

我会化作风吹散乌云,

让明月照亮你的笑颜……


一阵悦耳的鸟鸣声吵醒了他。迪卢克揉揉眼睛,难怪那天凯亚也醒得那么早,这个房间能听到的鸟叫简直像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环绕立体声的音响播放出来的,看来之后有必要修剪一下窗下的枝桠……不,这座老宅很快就要易主了,他没有这样做的义务。不对,鸟叫……?


他继续揉了揉还有些酸痛的眼睛,睁开了双眼。


窗外,湖水平滑如镜,灰蓝色的湖面倒映着白色泛点粉的天空,天气终于放晴,就快日出了。


迪卢克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凯亚。借着破晓时分的稀薄日光,他终于看清了一夜都没能好好端详的面庞,黎明前的熹微晨光涤洗了一切黑暗,他终于看清了凯亚的脸。


凯亚舒展着眉头,睡得一脸天真,像个孩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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