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凯亚在被窝里窝了一整天。迪卢克去敲门,他就嘟嘟囔囔地含混不清地说话,装没睡醒的样子暗示迪卢克离开。


迪卢克有话想问凯亚。飓风登陆那一晚,他感到门外有人。明明哪里都那么吵,玻璃那么响天花板那么响,就像存在于双胞胎之间的心电感应一般,可他就是听到了凯亚的呼吸、凯亚的脚步声、感觉凯亚在那门后画着怀疑的舞步。


迪卢克想去看看凯亚是否生病了,他刚要打开门凯亚就不让他更进一步了喊着我没事让我一个人睡觉。他想靠近凯亚,想将那仿佛越飘越远的飞羽抓在自己的手里,但又怕伸出手的瞬间,那极轻、极轻的羽毛就因这被扰动的气流离他而去了。  


“凯亚,我不进去,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回答我就好。”


凯亚闷在被子里不说话,等迪卢克说下去。


“昨晚,你有没有听到宅子里有声响?”


“外面吵死了,怎么可能听得到。”凯亚这么回答着,却清楚地明白迪卢克一定感受到了自己在门外的动静,尽管风暴肆虐,迪卢克精准地将凯亚存在的痕迹与那些杂音分开来,让他无处可逃。怎么会这样。


“是这样么。”迪卢克的声音沉了下来,“知道了,饭放在外面了,凯亚,你记得吃。”


凯亚倏地把头从被子里伸了出来,远远地望着门。他从没听过迪卢克用这种语气说话。


“……迪卢克?”凯亚小声地喊了一句。


“哥?”凯亚的声音更小了,仿佛不是在喊门外在站着的那个人,而是喃喃自语。


静谧,只有窗外的狂风呼啸与雨点砸窗。凯亚倒回床里,努力使自己不去回想方才迪卢克的语气。他用被子蒙住耳朵,这样就听不到任何聒噪的声响,顺便将自己心的杂音一并摒除。他累了,不愿再纠结这些毫无意义的感情和不会有结果的想象,他想好好睡一觉,在昨晚几乎没怎么合眼的情况下。


迪卢克就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那声小小的“迪卢克”,听到更小的那一声哥哥,他站在门外,不知为何,胸口一阵剧痛。


那夜听到凯亚在门外这件事可能确实是幻觉,就像那日在湖上感受到的那个似有若无的吻一般如梦如幻。旧宅是否具有某种魔力,模糊梦境与现实的边界,让迪卢克再也分不清虚幻的与真实的,过去的与现在的。


迪卢克走开了,他回到自己的卧室,也缩进了被子里。没心情看书,没心情捣鼓吃的,没心情运动,没心情搞卫生。他也累了,前一晚也几乎一宿没睡。面对糟糕的天气、大自然的震颤以及不坦率的自己,兄弟俩的反应倒是出奇地一致。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开始想,凯亚在床上是否也会如此辗转反侧,绝望地瞪着干涩疲惫的眼睛看向窗外的雨。他的眼睛——最近也没问他的那只眼睛怎么样了,是否会在这样的雨天里感到不适,又是否随身带了眼药水,这几日也没听他提起过。


他还是在想他,满脑子都是他。迪卢克重新坐起来,突然冒出的想法令他再也无法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雨停——他受不了了,他必须行动起来做点什么,他想和凯亚说清楚这一切,尽管可能会迎来悲剧的结局。他只知道,路一旦修好,凯亚会重新离开这里,悠悠地骑上那辆自行车,穿过那条悬于水上的长长的路,再也不会回头,而之后便再也不会有任何能比现在的处境更好的机会,来让他们二人都看清自己了。


他想在一切结束前,至少为自己的心意画上句号。


那就想一个凯亚更容易接受的方法,比如先亲上去然后之后怎么做就看凯亚的反应……很难说这是对凯亚心情的尊重还是对他的惩罚。


迪卢克托着下巴,开始构建一个又一个场景,并用自己所学过的一切知识对每一种方案进行分析。


就比如说,第一种:凯亚——然后走进他的房间、迈出那一步——我喜欢你,我决定正视自己的心情!然后呢?只是想象一下,迪卢克就羞愧地在自己的掌心中抬不起头来,这个不行,我自己都说不下去,更不能指望凯亚做出什么回答了。


再比如说,第二种:凯亚——托住他的后脑勺不让他乱跑,先亲上去再说,亲完就看着凯亚的眼睛,哪里都不让他去,就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迪卢克相信那时自己一定一个字都吐不出。


还比如说,第三种:在凯亚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来到这个房间的时候,不放他走,叫住他,告诉他你穿我的衬衣很合适,留下来,让我多看几眼。感觉有点不太好,可是他又为这个想法脸红不已。他穿我的衬衣就是很合适啊。


再比如说……他想不出来了。他渐渐意识到这种事情似乎不是能用理性来衡量的东西,根本不存在最优解,他会将凯亚拥入怀中还是会因这份坦率将他推远,全看命运的安排。


他们在风暴中,被困在这与世隔绝的一座孤岛上,就像在命运的掌心里做着那些命运看了都嗤笑的徒劳的搏斗。


昨日,凯亚在被窝里窝一整天的时间,迪卢克还在努力地寻找着各种告白的可能,一个能让他那不坦率的义弟接受的可能,一个不会将他推远的可能。总归算找到了事情做,被关在宅子里的心情也不会太过苦闷。


今晨,雨势渐息。水滴终于垂直落入了湖里、大地上,不再像入侵者的军队那样疯狂地攻击窗户。噼里啪啦的雨声因那植被和湖水接纳而柔和了许多,像在打着动人的节拍。


不是一个特别适合告白的天气,但是往后的每一天都会越来越晴朗。迪卢克这样想着,于今晨叩响了凯亚的房门,然后不等凯亚的许可便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它,迪卢克相信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来面对接下来室内的暴风雨。


他怎么也没构想到的场景是,眼前的卧室空无一人。


——床铺得整整齐齐,就像从未有人在这里歇息过,平整得就像迪卢克刚回老宅时看到的那样。凯亚带来的包不见了,整个房间里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迪卢克站在房间门口,连“凯亚”这个名字第一个音节都没有喊完便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他扭头冲下楼,打开屋门,门旁的自行车还保持着倚靠在墙上的样子,在雨声中静默着。


“凯亚,凯亚!”迪卢克试着喊了两声,漫天的雨掩盖了那有些发抖的音调,这呼唤根本没传出去多远。凯亚没有骑车,应该走不了多远,说不定只是在庄园哪个角落漫步……漫步,他会把床收拾得整整齐齐、带走自己的所有行李、抹掉自己在这里所有的存在痕迹之后在这雨天里于庄园中漫步?


迪卢克想都没想,向那条路冲去。那条连接孤岛与外界的唯一的路、那条还在维修中的路、那条让他能与凯亚在成年后再度如童年时那般亲昵的路。


他跑上那条路时,雨声变得震耳欲聋起来。说是路,其实叫桥更合适,两边都是湖面,而陆地还在遥远的另一端。耳朵两旁雨水打在湖面上的声音互相震荡,天地间都是这震耳欲聋的雨声,再没有别的气息,别的声响。雨淹没了一切,这湖水的水平面似乎都在上涨、似乎很快就要淹过开始积水的路面。迪卢克的脚步击在路上,仿佛踏浪前行。


他拼尽全力跑着,因为他虽知道凯亚没有骑车、走不快,却不知道他走得有多早。现在除了雨声,风声也开始在他耳边呼啸,他浑身上下早就湿得像掉进湖里一样,这丝毫不能阻止风暴中的勇士追赶爱人的脚步,他的不辞而别才是最骇人的风暴。


迪卢克一边咬紧牙关跑,一边赌气地想,逮到凯亚之后他不会再顾忌这个人的心情了,毕竟,凯亚就这样不辞而别在先。


远远地,禁止靠近、表示施工中的警示标志闪着红灯、反着黄光,告诫着来人勿要近前。雨势不小,再加上迪卢克脸上都是雨水根本看不清更详细的情况,他只能继续向前,并心怀侥幸地期望着凯亚被堵在那里,并且已经找到了能避雨的地方坐下了。


“……”


迪卢克看到凯亚了,后者正背对着他,慢慢地往施工的方向走。听到脚踩水面的声响,凯亚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迪卢克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下了,他张着嘴、大喘了几口气之后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了下来。就算体力强如迪卢克,顶着这样的雨帘在水里狂奔了这么久,这消耗也不是闹着玩的。


更何况他连早饭都没吃。他还等着和凯亚一起吃早饭呢。


“为什么要走?”迪卢克平静地问道。他并不生气,也不伤心,事已至此,前面路仍是断的,他和凯亚都走不了,迪卢克的心里只剩下纯粹的好奇。


“……我想走。”


这里不能待下去。面对不安定的未来和日益动摇的心,他宁愿一走了之,当作前五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回去,这样就能回溯到过去那时他们之间保持的那种微妙的平衡——


说到底,我为什么要来给他送录取通知书?明明迪卢克办完事、卖掉旧宅就会回城,明明迪卢克不会离开几天就会归家,明明这只是迪卢克的一次短期离开只不过没有带着凯亚,尽管长期以来他们都跟连体双胞胎一样一起行动——说到底,我为什么连这几天的时间都等不了,要跑来这个地方?


“迪卢克,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雨水顺着凯亚的发丝滑下去,到下颌处与无数水流汇集在一起后滴落。他们两个人都像刚从泳池里出来。


“……”迪卢克无言地看着一道又一道雨水从他的脸颊上划过,“你的心里有答案,不要问我。”


他聪明地把问题甩了回去,给自己留下一点喘息的空间。同时又因为凯亚的发问激动不已,他这么问了,一定不希望我只是回答“家人”……吧?所以凯亚也……迪卢克的心砰砰直跳,刚刚雨中冲刺的时候他的心脏都没有跳得这么欢过。


凯亚问完就后悔了。路仍封锁着,就算迪卢克回答得再离谱、再令自己绝望,他也无处可逃。现在,义兄聪明地把问题甩了回来,将这份沉重的责任又还给了他。


我将这审判我的心的权力交给你,你却又给我抛了回来?


“我是你的家人,而现在你的弟弟要离家出走了。”凯亚摊开手,“离家出走没有提前预告的必要。所以我走了,再见,哥哥。”


凯亚转身,向警戒线的方向走去。他不信邪,这么宽的路,总是足够容纳一人进出的吧?实在不行就从旁边游过去,湖水涨了,再爬上岸也不难。那我走了?迪卢克真的不追上来怎么办?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们之间不可能,他对谁都是那样的温柔和彬彬有礼。他出于教养和父亲的要求对我好,我却在夜晚时抱着他的衬衣在床上夜不能寐。我还是走掉吧,我不能再看见那张脸了,那张容纳我一切任性妄为的脸。


自己的领子被人轻轻拽住了,迪卢克还没(看起来有些粗暴地通过拽他的衣领)让他转过来面向自己,凯亚已经先迪卢克的动作一步扭了半身。


迪卢克不由分说地环住了凯亚,紧紧地抱着他,一只手锁着腰,另一只手扣着后脑勺,基本是他早些时候设想的方案二的缩水版。只是他没想着要亲上去,在这漫天的冷雨里他只想抱住凯亚,不让他走。


“管教弟弟也是哥哥的责任。别闹了,凯亚。”


迪卢克的身上前所未有地冷。他们很久、很久没有这般相拥,记忆中迪卢克的怀抱从未这么冷过。他们二人都被水从头到尾浇透了,一直都像火炉一般给予人们的温暖的迪卢克现在冷得像个冰块,就和自己一样。


凯亚轻轻地摸上迪卢克的后背,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因为那里相对暖和一些。是他让迪卢克变得这么冷的,他似乎有义务让迪卢克重新暖和起来,自己也好取暖。


“跟我回去,我们回家。”感受到凯亚贴上自己的脖子,迪卢克抱得更紧了,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全是水,但是不妨碍迪卢克哄自己的弟弟。迪卢克突然很想哭出来,人在这个世界上是如此的孤独,他们都遗忘了幼时本来的面貌,以至于现在只是和爱的人相拥就会感到无比单纯的快乐与幸福。他想到父亲、想到病逝的母亲,想到父亲沉重的手、母亲极轻的肩,想到凯亚脆弱的臂膀,想起那些寒冷的夜晚他一次又一次把凯亚抱进怀中,告诉他,被抛弃不是你的错,母亲走了不是你的错,母亲病逝也不是你的错,你的存在让我感到很快乐,之后请继续伴我同行。你知道吗?父亲——我是说我们现在的父亲,终有一天也会离开我们,所有人都会离开,这是在我们存在之前就既定的事实,像日落果的果子里有核。但我会抱着你度过这漫漫长夜,等你醒来,请你陪着我走。凯亚说,好,被你抱着很暖和,我不会离开你,我一定会陪你一起走。也请你继续这样给予我温暖。


迪卢克低下头,正好靠在凯亚肩膀上。


他们不知道在这雨中抱了多久。雨水打在水面、路上,打在警示牌上,滴滴答答地奏着轻柔的乐曲,像母亲还健康时在他们的床前哼出的小诗。他们只是抱着,仿佛拥有无限的时间。雨水的奏鸣一直在循坏,一直在继续,永不止息。


“迪卢克……哥?你、你别哭啊?喂!”听到抽鼻子的声音,凯亚这才发现事情不对劲了起来,他想抽开身看看迪卢克的情况,但是紧紧抱着他的男人无声地否决了凯亚的想法,不让他动。


凯亚轻叹了一口气,也摸摸迪卢克的头。平日里蓬松的头发现在都被雨水治得服服帖帖的,也难怪迪卢克不想让凯亚看他。那就抱着好了,反正,路没修好,他们哪里都不能去,不是吗?


被水打湿的羽毛飞不远。更别说被爱人的泪水打湿的羽毛了。


凯亚像安抚大猫一样摸着迪卢克的头,两个人都不说话。这样的场景下,任何言语都是冗杂的。凯亚正摸着迪卢克的头,突然停了下来,而红发的男人似乎这才清醒过来,他瞪大了眼睛,刚刚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和凯亚抱在一起,他怎么在摸我的头啊?他——


凯亚的手突然使了一把劲,把刚清醒过来的迪卢克又给按懵了。


“凯——”


“啊、阿嚏!!!”


评论(3)
热度(91)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