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卢克承认他听到凯亚说“我不愿意”的时候心跳差点骤停,还好他的精神和肉体都强韧到足够忍了一秒、等凯亚说出下一句话来。只不过这瞬间的打击似乎有些后劲过大,凯亚换口气的功夫可把他吓得不轻,以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迪卢克都记不清了,只剩下一片雪白,就像记录下告白之刻的那张失败的合照。


不过没关系,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照很多很多张更好的合照。


多年以后,迪卢克将时不时地翻阅他们一起挑选的、装着他们共同回忆的新相册,每每看到第一页那张近乎雪白的失败照,思绪就会再度引他来到这里、来到这老宅的炉边,他将会想,如果没有那次路断掉的意外、如果没有凯亚的生病再一次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如果这一切的一切都从未发生,他和凯亚又会是什么样子、现在都在哪里呢?他们会迎来另一个契机将他们结合在一起吗?还是永恒地沉默下去、直到看着对方迎娶门当户对的大小姐?凯亚会继续做莱艮芬德家忠诚的影子、自己的左膀右臂吗?以这样的方式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当然,这些已经不可能实现的假设以及所有的推演和想象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此时此刻,迪卢克只是搂着凯亚睡觉,然后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


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两个人都不认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因此默契地选择了安静地相拥入眠。虽然他们都各自因为或激动或不安的心情瞪眼瞪到大半夜才浅浅睡去就是了。敲门声迫使都没休息好的情侣睁开了干涩的双眼,怔怔地坐起身,直到下一波敲门声再次催促起宅子的主人。


凯亚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着催促迪卢克赶紧下去。迪卢克沉默了一会儿(起床气),匆匆地在凯亚脸上留下一吻,急切地下楼去阻止这清晨的暴行了。


“下次通知……可以晚一点的,拜托了。”


迪卢克低头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表,睡意顿时全无。原来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实在不能责备眼前的人扰了庄园的安宁。


“不好意思,莱艮芬德先生,”工作人员脸上挂着无法让人生起气来的标志职业笑容,“之前飓风登陆耽误了几天,路今明两天就能修好,您可以自由出行了。”


“已经修好了?”迪卢克感到有些恍惚。从凯亚造访此地、路断掉再到他们刚刚离开彼此的怀抱,中间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让他们无比害怕的命定的敲门声响起,好在他们二人都赶在了这之前。


“是的,现在正在进行最后的清扫工作,暂时不能过车,但是通行已经没问题了。再见,祝您拥有美好的一天。”


迪卢克无言地目送使者离去,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才准备上楼。一直以来如此提心吊胆的一刻在真正来临时却又如此轻描淡写,紧绷的弦无声断裂开来,迪卢克突然很累,他想回去,回到凯亚身边,好好地在他怀里睡一觉而无需担心路通的消息将凯亚带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休息吧。真的一切都结束了吗……没错,路通了,办完事他们可以一起回去,回城里,像真正的情侣那样约会、生活、重新认识彼此,再之后呢?为了毕业典礼准备的礼服和佩剑正在制作,凯亚送来的沉重的通知书被他压在行李箱的底部。


在这种时候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正确的吗?


迪卢克想赶快回去,回到凯亚身边。不去想未来会面临怎样的风暴,在那之前,他只是想安静地再睡一会儿。他要回去。


“少爷,镇上来了人,正在我那边等您过去。”


埃泽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他身后响起,方才工作人员带来的路通畅的消息仿佛按下了一个开关,停摆的生活瞬间开足马力重新启动,被搁置的任务纷至沓来,外界并不会给他喘息和适应的时间。


“……好,待我准备一下就过去。埃泽,麻烦你让客人们稍等片刻,顺便让爱德琳中午给凯亚弄点吃的。”


迪卢克回到卧室,凯亚正在将窗帘卷起,让明亮的阳光照进室内。今天天气很好,前几日的暴雨洗涤了一切,就连今日的阳光都显得如此干净,流露出一股毫无负担的轻透,洒进安静的居室内。


“要去忙?”凯亚看着迪卢克沉默地、有些闷闷不乐地换上稍显正式的上衣、把下摆扎进腰带里整好。“嗯,镇上来了人,要谈买卖旧宅的事情。”迪卢克在柜子中翻找着文件,“一起去吗?”


“不了,我就留在这里等你回来吧。”凯亚摊开手,“你去办事,旧宅中还需要另一位主人坐镇。”


迪卢克冲窗边逆着光的凯亚笑了笑,走到门边时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来。


“嗯……”迪卢克冲他张开双臂,“可以吗?”


他还是那样,拘谨又认真,就连一个拥抱都要征求他的同意。他是多么害怕凯亚再次逃开啊。


“好啦,我不会像那天一样跑掉的。你安心去吧。”凯亚在心里说,你直接抱上来我也不会有任何异议的,到了嘴里却又接上了另一个话题,他迎上迪卢克的目光和敞开的怀抱,任凭他肆意地埋在自己的颈窝间。时间差不多了,迪卢克有些不舍地放开眼前的人,像刚刚下楼应门那样又急匆匆地去了。


老宅中重新归于平静。窗外的湖水波光粼粼,被将近正午时分的太阳晒得发白。雪山更不会有任何变化,像他刚来那一日在湖的另一头静默着,所有时间仿佛进入了一个循环,不管是回到九日前也好、九年前也好,与眼前的这些事物相比,人的生命不过一瞬。在这一瞬的时光中,他与迪卢克的变化更是刹那间的电光火石。


真是和平啊,可又能持续多久呢?


莱艮芬德家的年轻主人没想到与买主的商谈持续了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没在父亲和其他人的指导下代表家族进行交易,他的一举一动、只言片语都开始代表起莱艮芬德,那位克利普斯老爷的风范。


父亲平日里就面对这样的压力吗,送走客人后,他稍微舒了口气。他完美地应付了这次场合,从早上空着肚子直到现在的下午时分,尽管有些疲惫和饥饿,但想到凯亚还在宅中等着他,便又有了气力。并且,之后的路他们也会一起走,这样的场合他们将一同出席,他会成为我最完美和默契的副手,守护我的背后,就像此前任何时候一样……


明明应该是值得开心的一件事,为什么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几乎就在打开宅门的同一时刻,迪卢克嗅到了室内的酒味。——是白兰地,就是他昨天从壁橱中拿出来、本来准备热给凯亚喝的。热白兰地对于风寒这一类的病状所起的效果立竿见影。这个味道未免有些太过浓烈,他在心里祈祷着这么重的味道是因为装满酒的瓶子被打碎了,尽管强烈的预感告诉他,事实绝非如此简单。


“凯亚……?你喝了多少?”


被叫到的人歪七八扭地靠在沙发上,茶几上是和他的姿势一样歪七八扭的酒瓶和酒杯。酒味的源头抬起那只半醉的眼看着他,视线却显然对不上焦。


“迪卢克,你回来了……”他很努力地把头昂起来,“你没收起来,那些酒,我帮忙收起……来了。”


谁让你收进肚子里的啊!迪卢克的眉毛都揪在一起,不由分说地拽过凯亚的胳膊,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凯亚,你喝醉了,我带你去露台上吹吹风。午饭吃了吗?”这家伙如果空腹喝了这么多烈酒,恐怕一会儿就得叫救护车把这个肠胃都搅在一起的人拉走了。


“什么……你要带我去哪儿?我哪儿也……不去。”喝醉的男人沉了两倍,迪卢克艰难地把他往露台那边拖,“我们去露台,带你吹风。我们哪儿也不去,只去露台。爱德琳中午给你做了什么?”


“爱德琳?做了通心粉,加了虾仁,还有胡椒。还有绿色的那个……香芹,还有奶油。哦对,还有覆雪之吻,没加冰。她不让。”


凯亚整个人都挂在迪卢克身上,嘴里念叨着菜品的细枝末节。迪卢克不明白凯亚为什么突然喝了这么多,爱德琳离开后,一个人在这无声的宅邸,你想到了什么,以至于必须让你用烈酒浇灭这些思绪呢?


“好,吃过东西就好。在这里坐着,吹吹风,不要靠近栏杆。”迪卢克艰难地把他按进椅子里,琢磨着给他整点醒酒茶一类的东西。迪卢克自己在非必要的情况下几乎滴酒不沾,但他理解烈酒入喉那瞬间的强烈刺激与其后无尽的反噬与缓慢的折磨。凯亚他现在一定很不好受吧?头是否会感到沉重得几乎要支撑不住、喉咙和胃是否会觉得像被火焰剜去了一块?凯亚,你许诺我的不逃走,就是用这种方式来作为替代吗?


迪卢克几乎要有些生起气来,而凯亚不听话地乱动着,要挣开义兄的手向前冲去。


“不,我就要。”


“凯亚!”


凯亚上半身趴在栏杆上,黄昏时的风把他的刘海吹得乱飞,而迪卢克在凯亚的侧面,那只眼罩几乎遮去了他的所有表情,迪卢克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很生气。他气凯亚用这种方式践行他不逃走的诺言,他气凯亚不听他的话,在醉酒的状态下倔强地靠近危险的栏杆……他为眼前的事态似乎又回到了告白之日以前的样子而感到无可奈何,他气自己的无能。


“好,那你就趴在这里吧。”迪卢克松开了紧抓住他的手。


凯亚顿时停止了在酒精的作用下发出的呜呜啊啊的小声哼唧,有些困惑地转眼看向他。没等凯亚扭过头,迪卢克抓住了他的另一条胳膊。


“在这边我才看得清你的脸。好了,趴着吧。”


迪卢克那张漂亮帅气的脸难得露出了愠怒的痕迹,凯亚一时呆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罕见的愤怒。


“哥……你在生气?你为什么要……生气?我更生气!”凯亚委屈地看着他,弄得他一下子又软下心来,这个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好,我不生气。那说说看,你生什么气?”


“我生气,因为我哥是个混蛋。他明知道自己就要走了,就要离开我了,还把我牢牢拴住。”凯亚醉眼朦胧地抬头看了迪卢克一眼,又扭过头去,望着远处的雪山,“所以我……生他的气。”


迪卢克保持着拽着他的姿势,在原地一动不动。


倘若我这个时候没有抓住你,那么便再也抓不住了。凯亚·亚尔伯里奇,你以为意识到这种矛盾、那分歧的临界点的人只有你吗?


“如果这让你感到痛苦,那么,我放手。”


迪卢克真的放开了手,一屁股坐到他们身后的扶椅上去了,留凯亚一个人在风中抱着栏杆。遮阳伞早就收了起来,彩色的抱枕昨天被凯亚拿去了壁炉边,这一块本该用来放松的室外区域此刻只显得寂寥。迪卢克很疲惫,被凯亚这样开诚布公地一说,他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昨日鼓足勇气的决定是否有正当性——是啊,我为什么如此自私地将他拴在自己身边呢。


凯亚突然重获了自由,他转过身,仿佛看到迪卢克的头上就飘着一朵乌云,连他的红发都黯淡了许多。


“我……我不靠近栏杆就是了。”凯亚悻悻地、摇摇晃晃地回来,又回到迪卢克的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是我考虑不周。”迪卢克的声音冷冷的,并非有意为之,他只是感到无法抑止的疲惫和哀伤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追逐着他、使他精疲力竭,“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太自私了。凯亚,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么,做你想做的事情吧。自行车车胎爆了一个,埃泽换好了。”


看来初恋只持续了一日便结束了。他构想的未来、他纯粹的渴望、凯亚短暂敞开的真心,他们十指相扣,面对面地相拥入眠与亲吻,无需病弱或者黑夜的掩盖,路修好了,也无需担心凯亚再次不辞而别,因为迪卢克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这些美好的事物比一场梦还要短暂,梦可以做很久,连修路都要五天,两颗靠近的心顺理成章地相拥花了十年,而那些美好的事物只持续了一天,便结束了。迪卢克紧闭着双眼,他不愿意睁开,睁开双眼便会看到眼前被夕照覆盖的雪山,那只会让他想起那首明媚又哀伤的歌谣,这些爱终归还是永恒地葬身波浪,而水手和船夫听到的海妖那美妙的歌喉转瞬即逝。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凯亚,那你昨天又为什么给予我这些美丽的幻想?


“迪卢克……”


所有人都会离开,在相遇的那一刻,别离已然写就。他以为凯亚会是那个例外,他错得彻彻底底。保持现状,面对未来的离别或许还不会如此痛苦,但是迪卢克在昨天打开了那扇门,突破了界限,痕迹已然在时间中刻下,要将它完全抹去便需要更多的时间。


“想走就走掉吧,我不会拦你的。”


在此刻做出了断似乎是最明智的选择。他们二人都知晓了彼此的心意,然后自此一刀两断,行驶在各自的轨道上,也不会有人再因为未来而受伤,两全其美。迪卢克不后悔昨日做出的选择,但也到此为止了。


“喂,迪卢克。”


迪卢克没动,没抬头,也没睁眼,他还需要一些时间从失恋中走出来。他听到凯亚站到自己面前,也只是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保持着闭眼默坐的姿势不动。


“我还醉着呢,你这么放心我一个人骑车回去?”


听到这句不对劲的话,迪卢克瞪大了眼睛,然后抬起头。


凯亚正低头看着他,眼神正像刚刚看着喝醉义弟的迪卢克一样,夹杂着心疼,一些愠怒,和几点泪光。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酒精的加持。


“你……没醉?”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兑着苹果汁喝了。”凯亚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不想离开你,我不走。”


迪卢克挺起身子,愣了半晌,深吸一口气,要凯亚过来。


“你不想走,还说这些话出来。”迪卢克抱住他,不去看凯亚的眼睛,“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些事情。我做好了准备,但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凯亚看着他毛茸茸的脑袋,“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所以才喝酒,希望它能告诉我。”


“那它告诉你了么。”


“没有,很显然没有。”凯亚听起来很沮丧,“未来,如此让人迷惘。”


“凯亚,你在这里不开心吗?”


这句话比任何醒酒茶都更有力地浇到了他的头顶上。他是不是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他却只回忆得起清晨时分的一阵鸟鸣。


“……你是不是,曾经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凯亚抓住迪卢克的肩膀,推开他,与他拉开距离,正视着他的眼睛。


“问过,在你住进来之后不久,就在你现在睡觉的那间屋子,我们的基地里。”面对凯亚急切寻求答案的眼神,迪卢克表情平静,“凯亚,你现在在这里,开心吗?”


“……这不需要问出来。”


“那就不要让有关未来的想象破坏了现在的想法,我是这么想的。”迪卢克低下了头,“凯亚,有些故事我从未告诉过你。比如父亲他,很早就知道母亲有家族遗传的疾病,很早就知道她会早早离我们远去,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最后一天珍贵。但他不遗余力地去……爱她。有些事我们无法左右,不是吗?人是活在当下的脆弱的生命,正因如此,我……凯亚,我想和你一起度过所能在一起的每一天。”


说完一大段话,迪卢克抬起了头。


“凯亚,你不是活在过去的人,也不是活在未来的人。


“但我肆意地请求你,未来的路,请陪我一起走。”


迪卢克微皱着眉头,眼神中却只有纯粹的真诚,抬头向上仰望站着的凯亚。


这句话,凯亚也在哪里听过。


作为等价交换的筹码,也请你继续给予我温暖,陪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吧。


凯亚把手从迪卢克的肩膀上拿开,捧住那张脸,那张在夕阳下被粉色的云涂上无比温柔颜色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许久才分离。


“……凯亚,下次可以先把酒味漱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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