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只通到蒙德施塔特郊外的镇子上,要想前往坐落于乡间湖中的莱艮芬德宅子的话只能骑车。当凯亚因忙于毕业论文疏于运动、气喘吁吁地把自行车扔到一边、叩开宅邸的门时,立刻收到了他亲爱的义兄的建议:


“凯亚,抽时间把驾照考了吧。城里开车过来只消两个小时。”


“好麻烦,不想考。你会开车就够了。”凯亚揉着酸痛的腿,颤颤巍巍地在会客厅到处转,想找点东西解渴。夏日的蒙德乡间,空气还算凉爽,不算特别毒辣的太阳照着公路,照着那片巨大的湖,自下而上反射上来的水光却晃得人脑袋都嗡嗡的。


“厨房在二楼,你坐在那儿休息吧,我去给你拿水。”


“好——”凯亚一屁股坐到餐椅上,向后靠去,盯着木质结构的天花板。上面似乎有些落灰了,吊灯也是,而这甚至还是仆人们刚打扫过的成果,因这湖边别墅在莱艮芬德夫人去世、克利普斯携两个儿子搬进城后便无人再居住。父亲近日又要出差,据说是要在枫丹再购置一处地产,便差迪卢克回到旧宅中,办理一些手续、收拾下物件,好将这片地卖掉。凯亚则留在城里,克利普斯身边,写论文的同时顺便为他的出行打些下手。


只不过,凯亚这次坐火车哐当了三个小时后又骑车骑了一个钟头,屁股都要颠开花了,辛辛苦苦来到这旧宅子里造访迪卢克则另有目的。


迪卢克拿着两瓶冰镇过的葡萄汽水下来了,正要在餐桌旁坐下,凯亚把手里的一纸文书递了过去:“塞纳政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去了。”


“嗯?这就到了么?La Poste的邮件一直都以慢而出名。”迪卢克接过那张纸端详起来,枫丹塞纳政治学院,迪卢克·莱艮芬德,金融与法律双学位,冬季学期入学。


“尘埃落定了,王牌大学的王牌专业,不枉你准备了那么久,”凯亚抠开铝罐,灌了几口,“恭喜,哥。通知书我送到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城里了。”他的语气十分平静,跟真心祝愿他哥被名校录取还是差了点距离。


迪卢克瞪大了眼睛,刚送进嘴里一半的汽水差点全呛出来,“这就要走?你还是在这里歇会儿吧,一定要走的话,过会儿我开车送你回城里。”


迪卢克不知道他的口袋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出于直觉地认为凯亚似乎不太高兴,但追问也只会得到诸如“太阳下骑车这么久谁都会累的啦”的回答。他的义弟在午后的烈日下被烤了这么久,此刻坐在这里还能看出他运动过后并不平静的呼吸,怎么看都不是应该立刻离开这里、再独自走一遍艰苦回家路的状态。


“不用。你毕业论文也还差一点吧?我歇会儿自己回去,不用送我。”凯亚又喝了几口下去,他喝得很慢很慢,感受那凉得发烫的细腻气泡在舌尖上跳着舞炸开,因为他不用看就知道他哥正在一旁用带些无辜和诧异的目光看着他。


迪卢克看着他一反常态地细品汽水,还是移开了视线,拿起面前已经凝结起许多水珠的铝罐。


“现在很晚了。”迪卢克说。


“往来的火车多得很,不用担心没车次。”


这是车次的问题吗?凯亚在和我装傻。他一定在和我装傻,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大概是留不住他了。但现在迪卢克也脱不开身,不能就这样跟着他一起回城里去。那就之后再问他吧。时间还长得很、他们有很多时间,还能做很多事情——迪卢克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他认为他和凯亚之间因这年轻的资本和曾经共度的如此多的时光顺理成章地推断出,他们总是并且一定还会有许多时间,来把一些似有若无地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梁木消解。


很多时间——不对,我就要去枫丹继续深造了,凯亚却还没有定下未来的方向。从蒙德施塔特到枫丹首府,凯亚晕机晕得厉害,而坐火车就要八个小时。更何况未来他有可能要面对的,被束缚于此地的本属于莱艮芬德家的职责——他们面临着分别,长达两年的距离八小时的分别。


难道凯亚是因为这个事情……?


对面的人窝在餐椅里,还在喝那瓶似乎永远都喝不完的葡萄汽水,沾了水珠的容器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使本来就遮去弱视右眼的面部更看不出来什么表情了。迪卢克感到迷茫,不解和不安,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可又是否显得太过自作多情。凯亚可能真的只是不想待在这什么都没有的乡野。


“让爱德琳做点吃的,带着回家吧。”迪卢克沉默了一阵,最终选择了无能为力的妥协。


凯亚安静地点点头,没有表示反对。整座宅子被沉静笼罩着,留守在这里的管家和仆人拢共也只有埃泽和爱德琳两位,都在庄园的其他地方忙碌,一楼没有别人,会客厅窗外被茂密的树丛挡住,以便遮住湖中的反光,他们所在的位置于夏日有些沉闷的午后愈发地令人感到窒息。他似乎该把凯亚留下来,但即使成功了,又能和他说些什么?短暂地与凯亚分离了一段时日,隐藏于光后的影子突然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迪卢克曾认为自己无比了解他,但现在又像陌生人一样读不懂他。


迪卢克晃了晃脑袋,这些有些暧昧的、从未体验过的思绪加上闷热的午后让他晕晕的。他站起身正准备去找爱德琳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刺破了浓稠的空气,为萎靡不振的家宅吹进了一丝刺激的风。


——敲门的不速之客带来的消息也很刺激。


“什么,五天?”


“不好意思,莱艮芬德先生,但是情况确实如此。施工时,路段下的燃气管道被挖断了,市政部门正在紧急派人抢修。”前来通知的工作人员脸上带着抱歉的笑容,“这段时间还请您最好不要出门,燃气泄漏和扬尘还是很危险的。”


“……我知道了,谢谢你。”


迪卢克关上门,回头就看到凯亚站在原地,眼睛瞪得和刚刚迪卢克听到他要走时一样大。


“五天?”


“对。那是去镇上的唯一通路,两边都是水,没法过车过人。要至少五天才能修好。”


迪卢克一边因凯亚的愿望不能得到满足而为他感到难过,一边认为命运的天平为自己而倾斜了——何止是倾斜,秤砣都快把天平的托盘砸进地里抠都抠不出来了。


他们现在真正有了很多时间,整整五天的时间。


“我要走。”凯亚说。


“好,我陪你。”


凯亚看他真挚的面容,相信他一定干得出来自己推着车子他在后面徒步跟着这种事。


“算了。检查一下物资够不够撑过五天吧,不然你确实得跟着我去镇子上。”凯亚投降,高傲如他也拗不过命运的安排。天知道路会在这个断掉,他骑车路过那段施工地带时还无事发生。


“放心吧,绰绰有余。”宅子远离城镇,偶尔克利普斯回来过冬、或者像现在这样迪卢克回来短住一段时间办事,爱德琳都会备好充足的饮食。


在这个远离城市喧嚣(蒙德施塔特市内其实也并不多喧嚣,这地方说难听点叫鸟不拉屎)的地方凭空多出来了五天时间,平日里忙于学业和事业的两个年轻男人突然闲了下来,在迪卢克确认了物资足够撑过许多天之后,沉默地面面相觑着。突如其来的安逸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


当然,最令他们感到无所适从的恐怕是接下来的五天内他们要重新于此地回到亲密无间的共居生活。回到那个仿佛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时光中去。


什么时候生出的隔阂,什么时候生出的欲言又止的沉默,他们现在有了五天的时间去感怀、去探讨、去解决——在填饱肚子的情况下。知晓了接下来几天的宿命,凯亚一下子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沙发上,全然没了刚刚硬着脖子说“我要走”的气势,“我好饿……”


迪卢克笑了笑,“爱德琳应该在西边的啤酒花园,和我一起去找她吧。”


凯亚起身,无声示意迪卢克带路。


他们二人曾共同在这座宅子里度过一段童年时光。迪卢克回来,这座静默在湖中的小别墅就像年老忠实的仆人迎接它的管理者,凯亚到来时却拘谨得像名旅人。


不过,旅人也总会有停下脚步的时候,享受几日安稳的暂歇。


从一楼大厅的后门出去,要经过一段木质楼梯螺旋而下才能到地面的石板路上。庄园依地势建在一小片高地上,去到岛上其他地方都是一路顺势而下。


宅子的四周都能欣赏到美丽的湖景。东边是连接着镇子的通路,其他三面都能远远地看到龙脊雪山与山脚下、山腰间稀疏的人家。现在是夏季,龙脊雪山的雪线明显上移了不少,整座山都被青翠的绿意所笼盖;冬季则能看到皑皑的白顶。这些景色一如十年前那样未曾变化过,而所有的夏天看起来都是一副模样,由闷热、一片静谧和水面反射的粼粼波光共同构成。


七拐八拐地穿过如茵绿草、一堆说不上名的灌木、一座架在支流上的低矮木桥之后,他们到达了坐落在岛上一隅的露天啤酒花园,这是克利普斯接待更亲密一些的朋友以及亲人的地方。


爱德琳看到凯亚的到来,又惊又喜,毕竟自从家主搬离之后她几乎没怎么再见过这个男孩儿。他已经长成了帅气的男人,凯亚微笑着抱上她。


“五天不能出门……所以二位少爷得在这里待五天了?


“是的,至少五天,毕竟中间还夹着两个休息日,实际时间可能更久。”迪卢克挽了下衬衣袖子(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也总是习惯性地穿着长袖衬衣),轻轻推着爱德琳,让她坐到凯亚旁边的椅子上,“我来做点吃的吧。”


迪卢克转身进木屋里忙活去了,留爱德琳和凯亚坐在遮阳伞下谈天。


“凯亚少爷,近来还好吗?”


“一切都好。”凯亚冲她微微一笑,点点头,“我来给迪卢克送录取通知书。塞纳政治学院,他准备了这么久也算没有打水漂。等这五天过去,父亲应该也从枫丹回来了。希望这次要谈的合作能一切顺利,他本来打算带上我一……”


“凯亚少爷,我问的是,您近来还好吗?”爱德琳不等凯亚这句话说完便打断了他。


惊觉自己习惯性地将存在感淡于他人视线的手法被人如此直白地挑破,凯亚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在爱德琳平静的眼神中平静了下来。在这位他视若母亲的存在的温柔眼神中,他不会感到不安。


“……嗯,我也过得很好,还在忙着写论文,”凯亚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去向还没有定,可能就要留在父亲身边打下手了,日后也能帮上我哥的忙。”


“如果这是您想要的结果,我真心替您高兴,”爱德琳点点头,“但是,我希望您也可以知道,您不必被这份职责束缚住——老爷和迪卢克少爷一向都是这样认为的。少爷他按照自己的喜好选了方向,您也是,您能做任何想要去做的事情。”


“女士优先。”迪卢克先端上了一份堆高高,放在爱德琳面前,接着又转身回厨房把剩下做给自己和凯亚的端出来。


“嗯,爱德琳,我会再想想的。”


香气很快塞满了这片区域,三盘份量十足的堆高高衬得木质的长桌都有些狭窄。“尝尝吧,有段时间没下厨,希望手艺没有因此而退步了。”迪卢克入座,看到两人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意,脸上也不自觉浮出了微笑。


“……哥,你笑什么啊。”凯亚隔着堆高高,试探坐在对面的人。


“嗯,我笑了吗?”迪卢克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是因为做饭还挺让人开心的。”


“接下来几天我们都得自己动手了,看那时候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凯亚切下一块盖着奶酪的烤肉,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塞进嘴里,嚼了几下之后面部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背叛它们那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的主人。


当然笑得出来,如果你每次吃完我做的堆高高都会露出如此幸福的表情的话。这一句话迪卢克并没有说出口,他只想好好地看着凯亚、品尝这一刻,就像凯亚现在如此专注、幸福地品尝这道蒙德南部特色美食一样。


“爱德琳,一会儿能请你把三楼的客房收拾一下吗?凯亚今晚就住在那里吧。他来得急,你再看看换洗衣物什么的,找几套出来。”


迪卢克说完愣了一下,他像一位真正的庄主那样安排仆人招待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太奇怪了,他们明明在这里一同长大,他们明明都被冠以莱艮芬德之姓、一同被称为“少爷”,地位的高低和血缘的亲疏都被共处的情意抹平——现在这股强烈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


算了,不管了,反正还有很多时间。


夏风吹过平滑的湖面,吹过巨大的遮阳伞和三人的发梢,吹过种在啤酒花园四周的垂香树。夏日还很漫长,而他们二人重新于这湖上庄园写就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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